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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在大熊猫栖息的森林之中旅行,恐怕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高大的冷杉树垂下飘荡的松萝,清澈蜿蜒的溪流中时见细鳞鲑和山溪鲵,连绵的木竹覆盖着平缓的溪谷,又在接近山脊的位置被更加坚韧耐寒的箭竹所替代……只要静静站在这样的“熊猫森林”之中,哪怕只是看看日出日落和繁星满天,恐怕都能够带来巨大的满足感。


在这些熊猫森林中,其实还发生过一些有意思的小插曲。比如在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就曾经有户外爱好者和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争得面红耳赤——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地方生活着大熊猫,觉得所有和大熊猫有关的宣传都是为了哄人来旅游的骗局。在大熊猫数量最多的大窝凼,几个户外爱好者带着一脸不屑甚至恼怒和保护区员工争论起来——你们说有这里百十来只野生大熊猫,我一只也看不到啊!

没看到,那是因为你不会闻熊猫味,也看不到漫山可见的线索嘛!

“大熊猫的味道”是什么?我是在深山的篝火旁,从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老局长陈佑平先生口中听到这个说法的:

“1997年的5月,我刚刚来到王朗保护区就职。那时候我和胡锦矗、潘文石、吕植三位老师一起到王朗保护区的天然苖莆沟探查。当穿越到大窝凼金草坡区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保存完好的森林和随处可见的有蹄类动物痕迹。我记得潘文石老师那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闻到了大熊猫的味道’,然后没有爬几步我们就看到新鲜的熊猫痕迹……”

依此推论,大熊猫的味道应该就隐藏在山谷、森林和泥土中,如果你知道如何闻到这种“气味”,那你就可以在岷山和秦岭的山谷间,“闻”出来大熊猫的存在证据。如果可以了解动物世界之中错综复杂的种间关系,那么你也可以在六盘山和太行山的空气和泥土之中,想办法确定华北豹和金猫的存在。

来试试?

大熊猫的味道

在森林中有一类动物叫做有蹄类动物,它们顾名思义都长着蹄子,大部分是严格的素食者,平常就被人当成是各种不起眼的“羊”或者“牛”。可是实际上,它们的出现大概率意味着大熊猫的存在——从秦岭到岷山、从邛崃到凉山,混合着青草树叶香气的有蹄类动物痕迹,就是大熊猫的味道。

在熊猫森林中,我们几乎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野生斑羚的存在——它们取食的痕迹到处都是,尤其喜欢啃食杨、桦的嫩叶嫩植、再加上松萝和苔草;沿着兽径行走,我们总能遇到斑羚留下来的粪便,饿的时候看过去像极了堆在一起的巧克力豆。

在秦岭山脉,我们曾经在大白天看到一只斑羚溜溜哒哒地在绝壁上面晃悠。那是一个接近垂直的巨大岩壁,只是想象一下站在上面都让人腿软。可是斑羚似乎连低头观察落脚点的功夫都不愿意费,只是漫不经心地寻找哪里的岩壁渗出来更多硝盐,然后在看起根本站不住的悬崖上晃晃悠悠,东舔一口西舔一口——也难怪,这样的悬崖峭壁连华南虎和金钱豹都会腿软,斑羚自然可以悠闲自在。


因为有能力俯瞰整个山谷,所以斑羚几乎是群山间最先知道是否有修路和采伐的动物。换句话说,它们是莽莽山川万千变化的观察员,对于环境变化相当敏感,种群数量也往往随着人类干扰最先开始波动。因此,从四川到陕西的漫长山脉中,只要在森林中随处可以见到斑羚、羚牛和毛冠鹿的痕迹,就代表着这片区域相对安全,也意味着这个少人打扰的山谷中,很可能会出现大熊猫的痕迹。

因此不起眼的斑羚痕迹,往往是我们最先闻到的“熊猫味道”。

如果说斑羚、羚牛和毛冠鹿等有蹄类的出现,代表着山川不被打扰,那么林麝和亚洲黑熊的活跃,则更是代表着自然保护工作对于盗猎的有效控制。

在自然演化过程中,林麝习惯于独自生活,看起来是一种孤独的动物。然而实际上它们和外界的联系从未中断——林麝以“麝香”而闻名,它们从麝香腺、腓腺和尾腺分泌的奇特香气,让看似空旷的森林之中布满了化学分子构成的社交网络。然而当麝香成为了昂贵的香水和药材原料之后,林麝在丛林中曾经遭受了长期的捕杀,无处藏身。因此如果山间能够看到林麝的痕迹,那意味着这个区域对于野生动物、包括大熊猫,都是相对安全的。

 

同样命运的动物还有亚洲黑熊。今天,为了熊掌遭到猎杀的亚洲黑熊有所减少,但熊胆仍然被中医认为有清热解毒、平肝明目的功效,为了胆汁而被猎杀的亚洲黑熊不计其数。所以无论是树干上林麝独有的波浪形坚硬毛发、还是黑熊搭建在青冈树上的取食平台,背后其实都藏着自然保护工作者年复一年的监测和巡护,这就是西南山地中的熊猫味道。

所以当野生动物研究者到达一片并不确定是否有大熊猫的山川时,会溜溜达达地在林间空地上看看是不是有斑羚的脚印、再寻找到一些高大的青冈树和板栗树,看看树干上能不能发现黑熊爪痕和林麝毛发。一片森林中可能只有区区几只熊猫,却会有成千上万的斑羚、林麝、小麂和毛冠鹿,它们共同构成了森林庞大的食草动物基础,讲述着整片山川的自然保护故事。

简单说,这些看起来不起眼也不出名的动物身上藏着大熊猫的味道。复杂说,这些动物代表着广阔的山林的自然历史,如果我们可以保护它们所赖以生存的山川草木,那么我们也就保护了大熊猫和熊猫森林。

 

谁是带头大哥?

离开绵延千里的熊猫森林之后,到处都是居民点、农田和公路,野生动物又藏在哪里呢?毕竟“熊猫森林”在保护上太特殊了,既位于长江等重要江河的上游,是中国最重要的水源地,又是生物多样性热点区域,还留存着面积相对广大的原始森林,具有了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

那么我们如何在其他区域,确定是否还留存着长臂猿、亚洲象和华北豹呢?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充满人类干扰的区域寻找野生动物,但是却发现自己仿佛从一开始就被一个问题搞糊涂了。如果可以厘清这个问题,那可能我们也能够在森林中闻到豹和金猫的味道——到底是威风凛凛的豹在管理着森林生态系统,还是那些整天东躲西藏的野猪和狍?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其实是那些一直得不到关注、甚至被认为局部泛滥的“低端物种”,才是自然界里面真正的“带头大哥”。

林子里面见到野猪的痕迹简直太容易了。从大兴安岭到婺源、从原始森林到城市周边,似乎到处都是野猪可以利用的广阔天地。野猪喜欢成群,不管是吃东西、求偶、育幼还是迁移,都要少则三五只、多则几十只聚在一起,因此留下来的痕迹量很大,经常给人以整个山头都被野猪占领的错觉。

再加上野猪是杂食性动物,既酷爱拱开泥土寻找土壤里面埋藏着的植物根茎,也喜欢在路过庄稼地的时候捎带手把玉米和土豆给祸祸了,因此野猪总被人冠以“泛滥”、“害兽”这样的负面词汇。

但实际上,野猪对于森林的作用几乎是难以复制的。比如说它们拱地的时候把落叶、泥土和空气搅动在一起,加速了分解过程,也让掉落在地面的各种果实籽粒有了更好的萌生机会。它们喜欢在林中的水塘洗澡、喜欢在大树的树干上面酣畅蹭痒、更习惯于把排泄物抛洒在山谷中的各个角落,这些行为都能够帮助维管植物和苔藓类植物种子的扩散,促进森林的演替更新。

甚至在冰雪覆盖大地的冬天,野猪团队经过或者拱地觅食的行为,会大面积地清除厚厚的雪层,暴露出来的地面则给鸟类和小型哺乳动物提供了丰富的觅食机会。实际上野猪连被吃掉都是那么英勇——雌性野猪一年可以繁殖多达十余只幼仔,这些幼仔长大了之后可以像父辈一样管理森林,万一没有成功长大还可以成为金猫、狼、豹等顶级食肉动物的口粮,丰富了生态系统之中的物质循环和能量循环。

因此比如在六盘山这样的地方,当我们发现林中散落着野猪痕迹的时候,仿佛天空都因此变得更加晴朗——恢复之中的森林再加上相对健康的野猪种群,这就是“豹子味”啊!

更何况这个地方还有狍呢!

狍实在是个有趣的动物,据说它遇到危险不知躲避,反倒经常显摆着滑稽的白色屁股驻足观看。这样奇特的习性,也让人们给狍起了一个可爱的名号——“傻狍子”。实际上狍显得有点呆的原因,是它们对于北方森林的适应性。

北方的森林是相对贫瘠的,因此找到适合的栖息地之后,它们往往是依靠敏锐的听觉躲避敌人,并且守在植被层次丰富、郁闭度高的家域周围并不会轻易离开。

靠着这样的习性,它们成为了环境严酷的北方森林中数量最大的有蹄类动物,在生态系统的营养链条中完成了把能量从初级生产者传递给食肉兽的重要作用,也在时时改变着森林生态系统,促进着针叶林和针叶阔叶混交林的自然更新。

生态学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叫做基石物种(Keystone Species),指的就是在群落中与其他物种相互影响、并决定其他许多种生存的物种。像野猪和狍这样,看起来默默无闻、实际上却在时时刻刻改变着森林面貌的物种,就是最典型的基石物种。甚至可以说它们才是森林之中的带头大哥,管理着森林的明天,决定着这里是否有豹和金猫的味道。

简单说,在辽阔中国的大地上还有很多像野猪和狍一样,被认为局部泛滥的“低端物种”,而它们其实是森林之中的基石。有了它们,就有了“豹子味”、“金猫味”或者“狼味”——那是隐藏在臭野猪和傻狍子踪迹之中的、壮阔自然的味道。

 

一段猪獾母子的对话

所以在今天故事的最后,也许我们可以回到大熊猫所生活的熊猫森林,试着模拟一段猪獾母子的对话。尽管看上去可能有些幼稚,但是里面的道理,却是通透又真诚的:

“妈妈,我不太明白,我们长着猪一样的鼻子,身上毛毛扎扎也说不上好看,我们的价值在哪儿呢?”

“傻孩子,你想。任何金字塔,都得有底座。咱们就是江湖真正的底座。没有咱们来衬托着帮腔着,那些泥巴谁来翻,那些种子谁来传?金钱豹那么厉害,还不是为了吃我们?大熊猫那些金贵吃竹子的,没有我们维持林下生境,竹林早就完蛋,它们卖个什么萌?

咱们是猪獾,但却是支撑着整个森林的猪獾。但凡任何人聪明点,都知道不可把咱们清出江湖——如果江湖上每天都只剩下大熊猫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朱鹮那些躲在稻田里的,雪豹那些藏在雪线以上的,这还算什么江湖呢?”

“妈妈,你这么说还真有道理。”

“所以呀,其实真正离不开咱们这些‘低端物种’的,是那些明星物种,对,能主演《功夫熊猫》的那些物种,比如熊猫丹顶鹤老虎长臂猿什么的。可如果咱们不捧场,不帮衬,不维持森林、提供食物又清洁废物,它们就没人供养也没人帮衬,灭绝不就是几天的事情?再者,你看咱们低端物种多好说话?又不需要竹子,又不需要雪线,又不需要大鱼大肉——如果这样还要被人赶尽杀绝,真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本文作者 王放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北京大学动物学博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物种生存委员会专家。

校对:杨祎、何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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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作为第一个受中国政府邀请来华开展保护工作的国际非政府环境保护组织,在中国的工作始于1980年的大熊猫及其栖息地保护,志愿者超过500万名。 WWF的愿景和使命是遏止地球自然环境恶化,创造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未来。 为此我们致力于:保护世界生物多样性;确保可再生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推动降低污染和减少浪费性消费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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